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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市第二教育所出具的解除收容教育證明書。
重慶市公安局九龍坡區分局出具的治安管理處罰裁決書。
  在符代新眼裡,嫖娼是件丟人的事兒。然而,這頂帽子“從天而降”,真的扣在了他頭上,一戴就是19年。
  1995年6月13日晚,符代新在一家酒樓喝酒時被警方帶走,警方認定其嫖娼,罰款5000元,收容教育二年。
  “我壓根就沒嫖過娼。”符代新堅稱自己是清白的。為證清白,符四處上訪,還曾將重慶市公安局告到了法院。
  澎湃新聞調查發現,重慶公安辦理的這起嫖娼案竟沒有案卷材料,並且當事人至今未收到重慶市公安局治安總隊出具的“收容教育決定書”,給人留下諸多謎團。
  銀行職員“嫖娼”被收容教育
  符代新是一名轉業軍人,“嫖娼”案發前,他是建設銀行重慶大渡口區支行的一名職員。
  談及19年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起“嫖娼”案,符代新記憶深刻。
  1995年6月13日晚,下班後的符代新被戰友桂貞平、四川宣漢駐渝辦主任柳玉黃等人邀約一塊吃飯。吃飯地點選在了江北區鯉魚池附近一酒樓,符欣然前往。
  “久未見面,席間大家很高興,我們每個人都喝了酒。”符代新回憶,當晚9時30分許,已喝得醉醺醺的他來到酒樓大廳,坐在沙發上。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問:“誰是符代新?”“我就是!”符代新迷迷糊糊的,但條件反射地應了聲。
  站在他面前的,是三名自稱警察的便衣男子。在三名男子的要求下,他不明不白地被架上警車,到了位於渝中區臨江門的重慶市公安局。
  符稱,他已記不清當時有沒有問警察為何抓他。到公安局後,他恍惚感覺有人把他拷在了樓梯間。直到次日早上宿醉醒來,他才知道自己因嫖娼被抓了進來,而且還要罰款5000元。
  這一消息無疑如晴天霹靂。“我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嫖娼了?”清醒過來的符代新趕緊給自己辯解,但警察置之不理。
  “要是單位同事和家人知道了怎麼辦?”符代新越想越害怕,但他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
  6月14日上午,符代新所在單位的領導和他妻子陳紅也被通知到到市公安局。當天下午5點過,有朋友幫其繳納了5000元罰款,符代新被警方釋放回家,也沒有做詢問筆錄。
  得知丈夫嫖娼,妻子陳紅氣得又哭又鬧,根本不聽符代新解釋。為教訓符代新,陳紅還喊來了娘家人,並當著大家面撕了結婚證要求離婚。
  “我當時感覺自己臉都丟盡了。”符代新稱,儘管如此,他依然跟家人耐心解釋,堅稱自己壓根沒有嫖娼。在家人的勸說下,陳紅漸漸冷靜下來。回想結婚多年以來,丈夫對她和孩子的關愛,她相信符代新不會幹出這種事。
  6月15日是星期一,符代新照例像往常一樣到單位上班。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每天上班如坐針氈,感覺自己的腦門上刻著“嫖客”二字,所有人都在盯著自己。
  原本以為這件事會慢慢消停,未料,接下來的事更是一場噩夢。
  6月22日15時許,單位保衛處將符代新帶至重慶市公安局治安總隊(原市公安局三處),警察告訴他已被收容教育二年。符代新對澎湃新聞稱,隨後,在未收到任何法律文書的情況下,他被送進了位於重慶渝北區人和鎮的重慶市第二教育所。
  符代新以前在部隊當兵時看過法律書籍,知道收容教育應該出具相關手續。進教育所時,他要求警方出具收容教育決定書,但被拒絕。
  直到8月22日,因父親病重需要照顧,在教育所足足獃了60天的符代新被所在銀行保了出來。他稱,自己從被抓進公安局到進入教育所,警方都未給他作過詢問筆錄。那年,他37歲。
  不過,符代新的噩夢遠遠沒有結束。從收容教育所出來的他接連遭遇打擊:單位拒絕讓其上班,一下子沒了收入;周圍人知道這件事情後,都對他指指點點,另眼相看;妻子陳紅沒有工作,兒子年幼還要上學,好端端的一個家庭就此陷入困頓,一家人全靠陳紅姐姐每月給200元救濟生活。
  在最艱難的日子里,符代新稱連死的心都有了。符代新變成“嫖客”後的窘境,澎湃新聞從符代新原單位的多名同事處得到證實。
  事發當晚發生了什麼
  8月18日,澎湃新聞走訪發現,事發當晚符代新等人在江北區鯉魚池吃飯的酒樓早已拆遷。如今,酒樓所在地被一棟高樓占據,大家已記不清該酒樓的名字了。事發當晚,一起吃飯的原四川宣漢駐渝辦主任柳玉黃回憶,那是一棟僅有兩層的普通酒樓,除大廳擺有餐桌外,還有幾間包房。
  當晚一塊吃飯的,包括符代新在內共有11人,全是清一色的男子,都是戰友或老鄉。
  “大家很高興,喝了許多白酒和啤酒,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柳玉黃清楚記得,晚上9點過,大家才發現中途離席到酒樓大廳休息的符代新不見了。經詢問服務員,得知被警察帶走。
  這一消息讓大家很吃驚。警察為何帶走符代新?由於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只好委托一同吃飯的桂貞平去公安局打聽具體情況。
  “到了市公安局治安總隊,一民警只是告訴我符代新被抓了。”桂貞平回憶,當他問為何抓人,對方未理會。
  桂貞平不甘心,次日一早再次前往瞭解情況,民警才告訴他,符代新因嫖娼被抓。“我們昨晚在一塊吃飯、喝酒,他(符代新)在哪裡嫖娼了?”桂貞平提出疑問,民警未理他。這一疑問,至今讓他不解。
  桂堅稱,當晚吃飯的所有人都沒去嫖娼,況且酒樓僅有幾名服務員,更沒小姐。知道符代新被收容教育後,大家都深感疑惑。在符被收容期間,有幾個朋友到重慶市第二教育所看望過他。
  接受澎湃新聞採訪的原建設銀行大渡口支行保衛科科長陳重業回憶,1995年6月14日,他接到支行行長電話,讓其到市公安局治安總隊去一趟,說是符代新嫖娼被抓了。
  陳重業趕緊前往,一陳姓警官接待了他,稱“符代新嫖娼被我們抓了,你看,是不是你們銀行的?”
  陳重業看見,符代新坐在一張長凳子上,看上去很憔悴。他仔細看了看,認出是符,於是回應:“是我們銀行的符代新。”這名警官說了一個字“好”,就讓他離開了。
  6月22日,支行行長又通知他,讓其將符代新帶到市公安局一趟。“我當時還以為是帶上符代新去領取被扣的隨身物品。”陳重業稱,沒想到負責接待的陳姓警官告訴他,符代新已被收容教育,讓其回去告訴行長。
  想到嫖娼是件不光彩的事情,陳重業未再多問,離開公安局回到了銀行。他告訴澎湃新聞,自己前後兩次被通知送符代新到公安局,警方都未給他出具任何書面材料和通知。
  這一說法,原建設銀行重慶分行人事處處長王賢樂、原建設銀行大渡口支行行長彭主全分別給予了證實。
  “警方提供不了案卷材料”
  重慶市公安局九龍坡區分局出具的治安管理處罰裁決書。
  符代新告訴澎湃新聞,事發兩年後,他先後收到了兩份重要材料:一份是1997年10月17日,重慶市第二教育所出具的一份“解除收容教育證明書”;另一份是1997年11月25日,重慶市公安局九龍坡區分局出具的一份“治安管理處罰裁決書”。但至今未收到重慶公安局治安總隊出具的收容教育決定書。
  “明明是治安總隊對我做出了收容教育決定,為何兩年後九龍坡區公安分局出具了治安管理處罰裁定書?”符代新疑惑不解。
  更讓其哭笑不得的是,這份處罰裁定書上的嫖娼時間竟為“1995年6月20日”。事後,他也就此多次找過九龍坡區公安分局討要說法,但工作人員讓其直接找市公安局治安總隊,稱此事與他們無關。
  符代新將這些材料仔細保存起來,儘管紙張已經發黃、變脆。他堅稱自己無嫖娼事實,是警方以莫須有的違法事實給予了自己收容教育處罰,程序嚴重違法。
  為證明自己清白,這些年來,他多次以信訪方式向重慶市人大、市政府法制辦、市紀委、市公安局信訪辦反映情況,要求重慶市公安局治安總隊撤銷對其違法處罰和違法收容教育二年的決定。但一直沒有多大進展,有的沒有消息,有的回覆稱“正在調查”。
  直到2010年6月29日,重慶市公安局治安總隊才在《公安機關處理信訪事項答覆意見書》給予答覆:對符代新警告並處罰款、收容教育二年的處罰是合法的。
  符代新不服,再次以信訪方式向重慶市公安局反映情況。
  2011年1月20日,重慶市公安局在回覆給符代新的信訪事項複查意見書中坦承:治安總隊在治安管理處罰決定書未送達之前,直接對符代新予以警告和罰款5000元處罰,屬於程序錯誤;同時未提供嫖娼實體案卷材料和送達回執等法律文書,屬信訪事項答覆無依據,應予糾正。同時,撤銷治安總隊做出的《公安機關處理信訪事項答覆意見書》,責成治安總隊提供實體案卷材料,交由市公安局法制辦進行執法監督,並將處理結果書面回覆符代新。
  “時至今日,我也沒有收到治安總隊的書面回覆。”符代新稱。
  2012年6月,符代新委托著名律師周立太為其提供法律幫助。此後,重慶治安總隊曾多次通知符代新及周立太律師進行協調,但最終未能達成一致意見。
  2012年12月19日,符代新一紙訴狀將重慶市公安局告到法院,要求撤銷處罰和收容教育二年的決定。
  2013年2月17日,審理此案的重慶渝北區人民法院以符代新已超過訴訟時效為由,裁定駁回了訴訟請求。符不服,先後向重慶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上訴和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申請再審。然而,法院均以相同理由駁回。
  符代新到底有無嫖娼事實?從澎湃新聞獲得的一份重慶渝北區人民法院行政裁定書中可見,重慶市公安局在提供給法院的答辯狀中稱,“1995年6月14日,治安總隊查處了符代新在重慶市楊家坪一卡拉OK廳的嫖娼事實,同年6月20日依照《關於嚴禁賣淫嫖娼的決定》之規定,對其作出收容教育二年的決定。”
  對此說法,符代新認為與事實嚴重不符,前後矛盾。“當年6月13日晚我就被警方以嫖娼為名帶到公安局,6月14日還在公安局,除非我有分身術,否則如何能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去嫖娼?”符代新說。
  符代新對澎湃新聞稱,在訴訟期間,重慶市公安局治安總隊先後不下五次找到他和代理律師周立太,承認辦理這起嫖娼案中有瑕疵。他還說,警方答應給其解決醫保和社保問題,並給予6萬元困難補助。
  “我只想他們(警方)給予書面糾正錯誤,還我清白。”符代新的這一請求遭到拒絕,雙方不歡而散。
  他稱,警方的這一行為是典型的認錯不糾錯。難道沒有糾正錯誤的勇氣?他一直不明白,當年辦案民警為何要栽贓於他?
  律師周立太稱,由於警方提供不了案卷材料,等於這是一樁沒有作案時間、地點、賣淫女及嫖客詢問筆錄的嫖娼案。
  周立太認為,公安機關認定符代新嫖娼基本事實無法成立,而公安機關未送達裁決文書前直接對符代新進行警告、罰款、收容教育,程序嚴重違法;同時,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執行《行政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十六規定,被告應當在收到起訴狀副本之日起十日內提交答辯狀,並提供具體行政行為的證據、依據,被告不提供或者無正當理由逾期提供的應當認定該具體行政行為沒有證據、依據,重慶市公安局在行政訴訟期間均無法提供案卷材料,重慶市各級法院卻裁定符代新敗訴,不得不令人深感遺憾。
  8月8日,澎湃新聞致電負責協調處理此事的重慶市公安局治安總隊一警官,他在聽完情況介紹後,稱重慶市公安局在回覆給符代新的“信訪事項複查意見書”中已說得很清楚,不接受採訪。隨後掛斷電話。
  警方為何在沒有嫖娼實體案卷材料的情況下給予了處罰?當時為何以嫖娼理由抓人?當事人為何至今未收到收容教育決定書?警方為何拒絕書面糾錯這一行為?
  符代新“嫖娼”案留下諸多謎團。
  不證明自己清白不回家
  重慶渝中區健康路一棟老式居民樓,最近6年來,符代新一直借宿在朋友提供的這間不到10平方米的屋子裡。
  樓房建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前後視線均被其他樓房遮擋,屋子沒有窗戶,也見不到陽光。即使大白天,也要開燈。
  在1990年代,嫖娼這頂帽子,足以壓得一家都抬不起頭。為不讓這些流言蜚語拖累妻子陳紅,從1998年開始,符代新乾脆自己搬了出來,居住在朋友提供的房間里。
  “我給老婆承諾過,什麼時候證明瞭自己清白,什麼時候才回家。”符代新稱,目前,他跟妻子陳紅處於分居狀態,跟離了婚沒啥區別。
  說起這一切,老符幾度哽咽。燈光下,看上去他比同齡人顯得老了許多,頭髮花白,神情憔悴。如果沒有這起“嫖娼”案,原本在銀行工作的他,到這個年齡,應該可以安享生活了。
  人到中年,失去工作,夫妻分離,生活艱難。在漫長的19年裡,符代新一邊打工度日,一邊“討清白”。“個中艱辛,只有我自己最清楚。”符代新告訴澎湃新聞,因長時間焦慮、奔走,如今,他身患多種疾病。
  唯一安慰的是,妻子陳紅一直支持他找相關部門要說法。“我相信老公是清白的。19年啊,我們一定要等到一個公平。”陳紅抹著淚說。
  但父親“嫖娼”噩夢,對兒子的打擊同樣很大。符代新說,這些年,靠打工和朋友接濟,兒子符波好不容易念了大學,結果大學畢業後,原本在重慶主城某重點中學教書的符波,去年底辭去了讓不少人羡慕的這份教職。
  “原因就是我這個父親為‘嫖娼’一事一直四處上訪,兒子(符波)擔心遲早有一天學校同事們會知道此事,害怕承受不住大家的流言蜚語,做出了這樣的決定。”符代新說。
  符代新告訴澎湃新聞,他想儘快恢復自己的清白,早日回到妻子和兒子身邊,結束這種漂泊不定的生活。他稱,如果重慶解決不了這一問題,他要再向上喊冤。
  從37歲,討到了56歲。他尋回“清白”的那一天,還有多遠?(來源:澎湃新聞)
  (應當事人要求,符代新妻子陳紅和兒子符波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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